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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孩子的世界里打滚儿

2014-12-27 朱磊 问对教育

每周六,“问对教育”为您讲述一位教育人的故事。他们,不是名人,没有光环,更不是所谓的专家,但他们那注视儿童注视生命的目光柔软、温和且充满光亮,让人动容和着迷。本周分享:石家庄市红星小学校长朱磊。


这孩子长大后是要进监狱的

小时候,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就是,“这孩子长大后是要进监狱的!”

回忆童年,最害怕的事就是开家庭会议:父辈环绕一圈,逐个表达对我的教育问题的意见,坐在中间的小小的我,把脑袋深深地埋在桌子底下。话题的开头往往是:犯罪都是从撒谎开始的……

我出生在石家庄一个军人家庭,父亲是家里的老大,他的兄弟姐妹,都受过高等教育,工作不错,孩子也不错。而我则被认为是他们大哥生的一个失败的孩子,不聪明不说,还经常撒谎,成绩差,甚至从家里“拿钱”。

在我很小的时候,因为爸爸在山西当兵,我一年只能见他一两次。妈妈也很少接送我上下学,我每天心里都是莫名的孤独。那时候,我住在姥姥家,每周与妈妈见两三次。姥姥家在一个很深的胡同里,我对那条胡同的唯一印象就是——等待!等妈妈穿过长长的胡同,来到我面前。上世纪80年代,家里没有电话,每周与妈妈见面,都会跟着她去邮局给爸爸打长途。我记得很清楚,每次都是深夜去,因为夜里电话费便宜。每次我都是迷迷糊糊地睡着去,睡着回。接通电话要等很久,一家三口也就只能说一两句话。

上小学时,我经常从姥爷那里“拿钱”,给同学们买东西,然后跟他们说是我爸从山西寄回来的礼物。因为知道爸爸喜欢我考高分,有一次,我把带回家的学生手册上的分数91改成了99。类似的事情,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几乎已经成为我的一种习惯。现在想起来,撒谎,其实是在寻找一种安慰。后来当教师,我就特别理解那些撒谎的孩子。

改分、“拿钱”、撒谎……每次被学校和家人揭穿之后,等待我的,就是“宣判”我长大后要进监狱的家庭会议。所有人都认为我的教育是失败的,不能再耽误下去了。也是一个黑夜,妈妈给远在山西的爸爸打电话,让他赶紧从部队回来,处理我的事情。

小学五年级下学期,我离开石家庄,跟随父亲到山西部队的一所学校学习。离开的时候,小学老师哭着对我说:小朱磊,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,你也是我教得最失败的学生!

我不知道老师为什么那样说。但是很长一段时间,我心里充满了恐惧,怕真的像大人说的那样,我就是一个坏孩子,以后要住监狱的。

一路反叛

换一个环境,并没有让我变得更好。在新学校,我常常想妈妈,拒绝和同学交朋友,排斥学校里所有的人和事。

爸爸工作很忙,中午还要给我做饭。有一次,我故意不背一篇课文,中午被老师留下,是全班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的。走到校门口,看见爸爸无奈地推着车子等在那里。等我们回到家,蒸包子的锅底已经烧破了。那个中午,我俩都没吃饭。

不到半年,父亲就决定把我转回石家庄。身为中专教师的姑姑,被全家人认为是一个很懂教育的人。于是,父母决定让我跟着姑姑上学、生活。

我在姑姑家待了一年,上全市最好的中学。因为成绩不好,老师让我一个人坐一桌,并告诉其他同学,谁都不许跟我玩。回到姑姑家,我又总感觉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,老是给人家添麻烦,很难受。

后来,我鼓起勇气,偷偷给爸爸写信。在我的记忆里,这封家书是我懂事的见证。也是这封信,改变了我的生存状态。在信里,我跟爸爸说:我想回家。

这封信寄出不久,爸爸从部队回来看我。不出半年,他就从山西调回了石家庄。那是1991年冬天的一个周末,听说爸爸要回来,一开始我根本不相信。直到一辆大卡车把爸爸所有的东西都拉回来,我才相信,这是真的!那天,我邀请了同院的很多小伙伴去我家的大卡车上玩,分享我的欢乐,好像这是十多年来我第一次这么开心。也是在那天,我下定决心,以后再也不说谎了!

爸爸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转学,我从最好的中学转入家附近的一所普通中学。转学那天,原来的班主任对我父亲说:你家这孩子没多大出息,以后充其量当个小学老师。父亲答:小学老师就满足啦!其实,我知道,父亲一直希望我能读军校,当军人。

初二那年,在新学校,跟父母生活在一起,上课也不再胡思乱想,成绩有了明显提高。但是我真的不喜欢学校生活。所以,中考的时候,我选择了毕业就可以就业的师范专业。当时并没有想过以后要从事什么职业,那个时候想得很简单,出来当不当老师另说,反正就是不想上学了。我当时跟爸爸说,就是不想上学了,只要有让我快速离开学校的办法,我就走!顺利考上师范学校后,我仍然不老实。那时候师范生每个月都有政府补贴,我刚上学的时候是19.5元。农村同学就靠这点钱生活,可学校的老师通过各种方式克扣补贴,扣下来的钱,他带着班委去吃饭。我就带着班上同学罢课,事情闹得很大,班主任停了我的课,让同学把我的桌椅搬到教导处。那次一共处理了5个学生,因为其他4位同学都来自郊县农村,出来上学不容易,被学校以开除相威胁,我就冒着被开除的危险,独自把所有事情承担下来。挨过一个月,学校给我一个警告处分。这个处分一直到毕业才消,父母都不知道。

突然愿意试一试

在师范学校的同班同学里,可能我的家庭条件是最好的,所以大家一直说,班里第一个“出线”的肯定是朱磊。“出线”就是毕业不当老师,改行做别的工作。

然而,并不喜欢当老师,也不喜欢待在学校的我,在毕业试讲的时候,突然找到了感觉。第一次试讲,我一点儿也不紧张,讲完课,领导甚至都有让我留校的念头。记得当时我上音乐课《时间像小马车》,那个时候上课有模式,先发声练习,然后节奏练习,再教唱新曲。所有同学都是按照这个步骤做,但我没有走这个套路。我拿了个木鱼,模仿马蹄的声音,然后让学生跟着我的调子走,从慢到快,踩着节奏,整个课堂都动起来。那时候的课堂,根本不允许学生下座位,但是我的这节课受到了好评,专业老师给我很高评价,我自己也特有感觉。每个人只有30分钟试讲时间,我上得意犹未尽。

试讲成绩全年级第一,我发现自己喜欢站在讲台上的感觉。尤其是教音乐很有成就感,一节课下来,看着孩子们唱着歌离开,感觉特别美。也许就是一个孤独的孩子,长大后终于找到听众,找到被人需要的感觉吧,我突然愿意试一试做老师了。

1997年毕业后,顺理成章,我到石家庄家附近的红星小学当了一名音乐老师。当时的校长比较开明,只要老师有想法,就由我们自己去折腾,他只看结果。当时我就一个目标:不出一个礼拜,要让所有孩子见了我都敬礼问好。那个时候学校才700多个学生,加上我只有两个音乐教师。因为教音乐,涉及的年级班级多,下了课我也不回办公室,带着孩子们在操场玩游戏,不出一个礼拜,全校孩子基本上都认识我了。我心里美滋滋的。

当时我对一个好音乐老师的理解,就是下了课还能听到孩子们在唱歌。为了达到这个目的,我跟孩子们讲很多我学音乐的故事,到处查资料,讲音乐人传记等,完全是谈恋爱的状态!有时候,我让一个班的学生一起飙高音,看谁唱的时间长,憋得孩子们一个个面红耳赤。课堂特别热闹,孩子们很喜欢。也是从那时候,我发现自己还有点做老师的天赋。

我需要什么,就给他们什么

1998年,我开始负责学校管乐队的工作。管乐队的成员或多或少,最多的时候有40多个孩子。而我印象最深的还是第一批孩子,可以说他们都是我的好哥们儿。

几乎每个学校里都会有一些调皮捣蛋、不爱学习的孩子,其实这些孩子都很有潜质,又重感情,都是最纯粹的孩子。我的管乐队里,就聚集了一批这样的小孩。当时乐队招募公告发出后,这些小孩很积极地来报名,但是其他老师不同意他们招进来,说乐队是要参加比赛的,我才刚参加工作,不了解那些孩子。我跑去校长那里哭鼻子。校长说,他只要结果。我就坚决把他们给招进乐队了。

我把孩子们带到我当时的男朋友(现在的丈夫)的部队,封闭训练。我男朋友就是他们的教官,我工作恋爱两不误!那时候不像现在,学校、家长担心这担心那的,老师带学生出去没人问,家长都不知道我们在哪儿。后来,我带着他们到处演出,所有人都为他们鼓掌。我们还代表学校参加区里比赛,拿了全区特等奖。这些荣誉,尤其是人们的肯定,对这些成天挨批挨训的孩子来说,意义重大。其实当时包括我在内,我也想证明些什么。

直到现在,这些孩子跟我的关系都特别好,有三四个孩子现在还在国外学音乐。他们也是我的教师生涯中让我最有成就感的一批孩子。

乐队里有个孩子,是学校里有名的捣蛋鬼,打遍学校无敌手,在乐队里也不老实。有一次,他把所有吹奏乐器的孔全拿口香糖给堵上,害得大家抠半天。后来我打听到他恐高,就把他拉到学校五楼的天台,他吓得趴在地上,抱着我的腿求饶。我跟他说,别以为你是真男子汉,连五楼都不敢上,以后老实点!再不老实,我就把这事公之于众!只要他欺负人,我就给他拉到楼顶!还真就治好了!他后来考上了一所师范院校,现在在一所中学教美术,今年教师节还给我发微信,说要做一个像我这样的老师。

我还狠狠地揍过一个学生。那个孩子的妈妈长年在外做生意,爸爸脾气暴躁,他跟同学闹一点小矛盾,他爸就来学校闹。他也仗势欺人,总欺负别的孩子,还跟老师顶嘴,哪个老师敢说他一句,他就寻死觅活要跳楼。有一次,这孩子差点把一个女生从四楼推下去,我急得拳打脚踢揍了他一顿,然后把他一个人关在办公室。他又说要跳楼,我一把打开窗户,把他拉到窗户边。他吓住了。其实,揍完他,我自己也哭了一场,心里很难受!后来,我告诉他父亲这件事,说跟学校无关,让他们有事直接找我。那个孩子其实很可怜,他很缺爱,也经常偷拿家里的钱给同学们买东西,让我想起小时候的自己。后来,我建议他妈妈回家做生意,他才算有个完整的家。

毕业的时候,他给我写了一封信,只有一张纸,半张纸上都是错别字,他说我是真心打过他的人。看完那封信,我哭了一宿。二十几年来,那是我唯一动手打过的孩子,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对待他,当时我想的是,只有让他感到疼,才能唤醒他。

我也反思过,有没有更好的方式来教育这样的孩子?但现在如果再遇到这样的孩子,也许我还会用这种方式。我始终相信,孩子们的感情是真实的,他们知道我不歧视他们,训也好,骂也罢,都是真心对他们。因为我曾经就是这样的学生,我需要什么,就给他们什么。

穿过迷雾,要有光

在红星小学的前几年,我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,只要结果是好的,就没人管。后来莫名其妙当上了大队辅导员,我就纳闷了,这职位到底是干吗的呢?于是四处打听,问新上任的校长,大队辅导员能干啥,校长说是管纪律卫生的。我想:完了,还不如教音乐呢!

如果说前任校长给了我们很宽松的环境,后来的校长就是事无巨细都不放手了。对一个新岗位,我有很多期待。我自己到别的学校考察,有了很多想法,想开展一些活动,但都不被接受和认可,提出的任何议题都被盖死!那时候,也是我最找不着北的时候。我特别害怕自己没有目标,不知道该干什么。如果只是纪律卫生,没什么好管的。当时去辞了两次职,但都没被批准。后来想了一个办法:怀孕!生娃!

2003年,我完成了怀孕的计划,同时迎来了刚上任的张秀岩校长。

张校长让我明白,大队辅导员不只是管纪律和卫生,有太多事情需要做了!

以前,我一直觉得校长是一个官,去他们的办公室,都要小心翼翼。而张校长的办公室是可以随意进出的。她是个特别可爱的人,不喜欢被任何人簇拥。我们曾经试图用各种方式接近她、巴结她,她告诉我们:不用这样,去做自己的事吧。反而是她,一有空就往老师们的办公室里钻。这是我以前很少看到的。以前我总觉得校长都是干大事的,上任点火,侧重建设,比如拆楼建楼之类的,其他的,不重要。没见过张校长这样的领导,她尊重老师和学生,老师们有什么想法跟她说,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:“去做吧!”而且并不注重结果。这是张校长对我的第一大影响。

她对我的第二个影响就是读书。记得张校长到校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亲自为孩子们导读了一本书《窗边的小豆豆》,然后又亲自主持了孩子们的一个辩论赛,探讨自由的话题。张校长带领红星的老师和孩子们开始了阅读生活,也让我爱上了读书。直到现在,她退休了,还时不时向我们推荐书目。现在,我依旧延续张校长为老师们赠书的传统,新学期的礼物就是全体教师一本新书。

张校长真实、真诚,不做作,不虚荣,不虚伪,评价她,一个“真”字足矣。

2008年,张校长让我当副校长时,跟我说:“什么都不用管,干好自己的事。”

2012年底,张校长退休,我就地任职。直到现在都没有答案:为什么是我?只记得张校长对我说:“努力做事!关乎师生,一切事在人为!”

最不像校长的校长

送张校长离校的时候很隆重,也是给我自己一个隆重的开始。我喜欢轰轰烈烈,只有这样,我才能郑重地走上一个新的岗位。

当校长第一天,很多热心的长辈提醒我,以后是校长了,要注意这个,要注意那个,特别提醒我要注意“以后穿衣服要像个校长样”。这些善意的提醒一度让我很困惑,甚至迷失了自我。我买了好几身校长装,高跟鞋,小西服,一天崴一百来次脚……后来实在觉得快要崩溃了,去找好朋友,她说:“做你自己!原来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。”我就美不迭地回来了,又穿回了自己的卫衣、牛仔裤……

今年暑假,新调入的李锦老师来找我,我那天穿了一件画有维尼熊的卫衣,她探了三次头,问了三遍“请问校长在吗?”“在!”“您是校长?”“是!”直到谈完话离开时,她看着我,还是一脸不解。今年教师节,她悄悄对我说:“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像校长的校长,也是我最喜欢的校长!”我心里那个美呀!

我喜欢和孩子们一起打滚儿。是滚成个死扣,滚做一团那种。有一次,一位老师把我和孩子们在操场上打滚儿的照片发到微信里,很多人质疑,这……是校长?褒贬皆有吧,但我就是喜欢,真心喜欢!我觉得孩子们也喜欢我和他们滚在一起。

我觉得被人毕恭毕敬地称呼“校长”是一种特别可怕的事情。我常常抗议说“不许叫我的外号”,所以,我们学校的老师和孩子都直呼我的名字。

看过一篇文章,说校长只是一个临时工,教师才是我们一辈子的职业,我非常认同!我只有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是个人,才可能站在人的立场上看待师生、看待家长、看待自己。我们学校的老师有心里话愿意跟我讲,因为我有什么心里话都跟她们讲。我尊重并珍惜在一起工作的每一个人,包括食堂的师傅、收发室的工人、学校的保安。把别人当人看,就是把自己当人看。

当初,张秀岩校长上任时没有拆楼建楼,但是非常用心地建设学校文化。从亲自给学生做阅读指导开始,她的每一项工作都指向红星小学的学校文化核心理念——要有光。

还记得当初张校长为了确立这个核心理念,仔细推敲,反复思量,整夜整夜睡不着。这几年走过来,大家越来越意识到,这是我们学校最大的财富:要有光,做有光教师,育有光学生,光照他人。

校长的行政工作比较多,但对我而言,孩子是一切工作的起点。了解孩子,是一名教师、一个校长的根本任务。

今年暑假开学,一个刚入学的孩子,也不知道为什么,站在他的教室门口哭了很久,老师怎么劝都止不住。我走过去,凑在他耳朵边跟他说了句悄悄话,他就跟着我去学校里的“秘密岛”,玩起了游戏。玩了一会儿,欢欢喜喜地回到了班里。

我说的什么悄悄话?其实很简单,就跟他说,学校有个秘密基地,很好玩,“我不带别的孩子玩,就跟你一起玩!”因为,这是当年的我特别渴望得到的来自大人的关爱。

年龄越大,我越觉得做教育其实就是做人,做一个真实的人,不断反思自己,不断回到童年。我希望自己能一直在孩子的世界里打滚儿,温暖每一颗孤独的心,照亮每一处黯淡的角落,见证每个孩子的成长,让每个孩子将来回忆起“小时候”的学校,想起的,是一串串闪闪发光的人和事。

编后:本文选自《读写月报 新教育》杂志2014年第10期。朱磊说,做教育,就是要在孩子的世界里打滚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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